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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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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歌

許方眼中滿是擔憂, 可劉堅卻只是渾不在意地笑了笑,將盔甲裏的汗水倒到一邊的空地上:“這玩意實在太重,我殺了一日, 再穿著它, 恐怕連胳膊都擡不起來。”

“那,那也不能——”

“我說能就能。”劉堅黝黑的眼睛, 仿佛要看到許方的心裏去。

說話間的工夫, 他已脫掉所有盔甲,僅著一件便於活動的單衣:“許方, 你記住,峽山口必須守住,不到萬不得已,不能動用火藥炸山。”

這交代後事一般的語氣,實在聽得許方心慌,他想也不想便拒絕道:“我記不住, 您是我們的將軍, 我只要聽您的吩咐便是,不用記這些東西。”

可劉堅卻揚眉笑道:“那你可不能指望我了,且等著看我執長槍,入敵陣, 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吧。”

“將軍!”許方眼角已然滲出了眼淚, “讓我去!求求你,讓我去!”

劉堅咧著嘴揮了揮手:“勿做小兒女態!老子練了這麽多年,為的就是這一天, 你有老子的本事嗎?”

他緊緊盯著許方的眼睛, 認真囑咐道:“記住,哀兵必勝, 我死之後,你要帶著弟兄們死守峽山,可千萬別讓老子白白喪命。”

之後發生的一切,對於許方而言,仿佛一場不真實的夢境。

北秦步騎兵又一次地沖了上來,他策馬揚鞭,與無數弟兄一樣,不斷重覆著砍殺的動作。

峽山口亂糟糟的,敵我雙方混戰一團,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樣。

在漫長的砍殺中,許方幾乎忘記了一切,只憑著戰鬥的本能不斷地提刀和躲避。

忽然,幾聲急切的“將軍”響起。

許方心中陡然一驚,狠狠劈倒眼前的敵人,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。

只見劉堅拋卻長刀,手持一把閃著寒光的長槍,帶著十來個人列陣而行,宛如一支人肉鑄就的箭矢一般,劈開混戰的戰場,以極快的速度,朝著這支北秦軍隊主將所在的方向馳去。

戰馬在韁繩的控制下,跑出了極快的速度,釘有馬蹄鐵的四蹄交錯揚起,踏過無數北秦步兵。

而馬上之人,則僅著單衣,以一種極堅毅的神情,挑開一個又一個攔路的秦虜。

這突如其來的變故,明顯令北秦人心慌。

他們叫喊著湊過去,快速朝著劉堅通往主將的必經之路集結。

戰場的重心頃刻間發生了改變,北府軍的將士們,趁著秦虜此刻的慌張,很是收割了一番首級。

那十來人簇擁著劉堅不斷向前,即便鮮血滲出了盔甲,也絲毫未曾放慢腳步。

許方大喊著“不”,拼命地想朝劉堅所在的位置馳去。

可戰場上的人實在太多,無論敵我雙方,人人都旋渦似的朝著劉堅移動,反倒堵死了許方的前路。

劉堅心無旁騖,劈開幾支飛來的箭矢,繼續朝著目標前進。

那北秦主將似乎也有些驚訝,稍作躊躇之後,竟主動向後退去。

這一退,便帶崩了好些秦虜的心態。

許方眼疾口快地喊道:“弟兄們,跟我沖!敵軍主將畏戰奔逃,勝利就在眼前了!”

他終於回過神來,不再擠向劉堅所在之處,而是帶人自另一個方向包抄朝著主將退卻的敵軍。

他一邊喊著,一邊奮力砍殺:“主將已退,爾等速速繳械,尚可免於一死!”

戰場上的軍心是極微妙的存在,不到一刻鐘的工夫,形勢便陡然扭轉。

然而無論外圍的廝殺是何等地占優勢,沖入敵陣的那十來人,終是羊入虎口一般地深陷了。

劉堅玄色的單衣,緊緊地貼在身上,不知是被汗水還是血液浸濕。

身邊的北府軍將士越來越少,前路也愈發艱難。

終於,劉堅怒吼一聲,將長槍拋給身後的將士,自己則抽出箭矢,彎弓控弦,以一種不設防的姿態,隔著湧動的人潮,瞄準那位後退的敵將。

時間仿佛凝滯了似的,戰場上的眾人,只聽得“嗖嗖嗖”的聲音響起,數支箭矢交錯橫飛,令人眼花繚亂。

敵我雙方都在揮刀攔箭,將士們拼盡全力想要護住劉堅,可終究沒有成功。

意識回籠之際,敵軍主將已被射穿右眼,箭矢自後腦穿出,帶得他跌落馬背,重重倒在地上,而劉堅身上也插上了數枚箭矢。

“敵將已死,兒郎們,隨我殺上前去,盡滅秦虜!”

劉堅彎腰撈起一柄長刀,狠狠夾了夾馬腹,高聲叫喊著沖上前去。

秦虜恐懼地看著這個身中數箭卻仿佛渾然無事的殺神,楞楞地僵在了原地。

峽山連綿多日的戰爭,終於取得了一次難得的大勝——壓倒性的大勝。

沖入峽山口的萬餘敵軍,被北府軍全部殲滅。

將士們甚至越戰越勇,硬生生將峽山口外的秦軍逼退數十裏,重新將戰況拉回了北秦大軍到來之前的模樣。

當勝利的號角響起,許方終於能穿過重重人潮,來到劉堅身邊。

他顫抖著伸出手,碰了碰大勝之後、怔楞地坐在馬背上的劉堅。

可就是這簡單的一碰,卻帶得劉堅自馬背跌落。

許方連忙接住劉堅下墜的身體,不斷喊著“將軍”。

軍醫早已背著藥箱湊到跟前,但最終只能含淚搖了搖頭。

劉堅殘破的玄衣,早已浸滿了鮮血,誰也不知道他是憑著怎樣的意志,堅持到了戰爭勝利。

“將軍,將軍——”

除了承擔崗哨和防衛任務的將士外,越來越多的人朝著劉堅聚集。

許方緊緊握著他冰涼的手,哽咽地說不出話來。

劉堅平靜地躺在許方懷中,看著峽山口上方寥廓的長空。

“勝了啊——”他的聲音很輕,幾乎低不可聞。

周遭將士見此情狀,無不屏息靜氣,豎起耳朵努力分辨他的話語,為此,連抽泣都不敢出聲。

許方哭著說道:“勝了,將軍,我們勝了,北秦人已經徹底退出了峽山口,接下來,無論是主動出擊還是據守峽山,我們都可占據主動了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劉堅氣息微弱地說道,“要是峽山丟了,我死也不能瞑目。”

“不會的!將軍,您不會死的!您還要帶著我們北伐,帶我們收覆二京啊!”

許方悲切的聲音,令人聞之落淚,就連劉堅也因此而覺得心中大痛。

收覆二京,多麽美好的願景,可惜他是看不到了。

劉堅竭力轉t動頭顱,看向周遭的將士:“等打到長安……將我的骨灰……帶到馮翊……長安……三輔……我……見不到了……”

“將軍……”將士們無聲地流淚,神情無比悲切。

夜色徹底籠罩了這片峽谷,劉堅眼前一陣陣地發黑,說不清是因為夜色還是將死的緣故。

“風真涼啊——”劉堅已經感受不到痛意,只覺得周身發冷。

許方緊緊攥住劉堅的手臂,恨不得將自己身體的溫度全部傳給對方。

但他知道,這想法終究只能是徒勞。

劉堅眼前越來越模糊,耳邊也嗡嗡直響。

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然走到盡頭,只是心中仍有不舍。

劉堅想到自己打小立下的宏願,想到第一次踏入北固山時的場景,想到與郗歸的第一次見面,想到北府軍首次出征的那日,他在校場上,一個個念過將士們的名字。

時至今日,當初那兩千八百一十六人,已然三不存一。

沒有什麽地方,能夠比戰場更為殘酷地展示生命的脆弱。

終於,他自己也走到了這不可避免的一天。

劉堅的意識越來越松散,腦中充滿了各式各樣晃動碰撞著的回憶碎片。

他想到自己曾聽見郗歸教郗如背詩,那一次,向來不通文墨的他,卻因兩句從未聽過的詩歌而駐足,仿佛內心被什麽東西驟然擊中。

那詩是這樣說的:“人道洛陽花似錦,偏我來時不遇春。”1

劉堅不懂這兩句詩究竟有何深意,但卻本能地感到了一種深深的遺憾。

自他記事以來,郗司空北府舊部的煌煌戰績,就如同最引人入勝的故事一般,存在於京口眾人的言談之中。

劉堅自小聽著這樣的輝煌長大,早早地立下了征戰沙場建功立業的偉志。

可故事終究只是故事,郗司空帳下的輝煌,是永嘉亂後的特殊時勢所造就的短暫榮光,承平的江左不需要這樣的榮耀,而晚生的他自己,也再無法得到如父親那般的機會,沒機會親眼看一眼司空的北府。

他空有一身好本事,可卻長久地無法等到那個繁花似錦的洛陽春色。

直到有一天,他見到了女郎。

那一瞬間,他的生命終於有了意義,那就是——征戰。

他生來就是為了戰場上的榮耀,為此,即便要付出性命,也甘之如飴。

劉堅腦中產生了一個微弱而又強烈的意識:“我終是死在了江北的戰場上,沒有老死在江南。史書會記住峽山口這轉折性的一戰,我這一生,無憾了。”

想到這裏,劉堅竭力睜開方才因氣力不支而閉上的雙眼,看向身邊分辨不清的人影,斷斷續續地說道:“再……為我……唱……一次……《出車》……”

“我出我車,於彼牧矣。自天子所,謂我來矣。”2

“出車彭彭,旂旐央央。天子命我,城彼朔方。”3

“昔我往矣,黍稷方華。今我來思,雨雪載塗。”4

“春日遲遲,卉木萋萋。倉庚喈喈,采蘩祁祁。”5

“執訊獲醜,薄言還歸。赫赫南仲,玁狁於夷。”6

低沈而整齊的歌聲響起,漸漸匯成了一股洪流,劉堅仿佛重新回到了首次出征江北的那一天,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。

這是他再也無法參與的出征場面。

是他再也無法看到的獵獵軍旗。

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田園家鄉。

是他再也看不見的春日遲遲。

是他無法參與的,南北大戰之後,眾將士匯聚一堂、獻俘告廟的壯景。

所幸他還有這執訊獲醜的功績,能讓自己的姓名在獻俘大典上被響亮地念起。

劉堅就這樣在這歌聲中停止了呼吸。

許方哭得不能自已,顫抖著手幫他閉上了眼睛。

短暫的停頓過後,將士們更為響亮地唱起了《出車》,就連馬兒也發出了悲慟的嘶鳴。

長歌當哭,就讓他們且痛歌一場。

今夜過後,他們要將這悲憤,化作最為鋒利的刀刃,插進那些北秦胡虜的心口去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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